《大话方言》方言这玩意 麻烦却有趣
2009/4/8
作者:易中天
方言这玩意,有时想想是很麻烦的。
比方说日本。在东北人嘴里好像是「一本」,在湖北人嘴里好像是「二本」,到了上海人嘴里,又好像是「十本」了。到底是几本?其实一本也不本,是日本。
方言中的麻烦不少。除了语音的问题,还有词汇的问题。比如广州人讲的「本地状元」,其实就是痲疯病人。如果「本地状元」是痲疯病人,那么「外地状元」是什么病人?爱滋病吗?
更可笑的是把合在一起、凑在一块叫「共埋」。我想和你一起吃饭,就叫「我想共埋你食」。外地人听了,还不得吓出一身冷汗?共埋?什么共埋?殉葬啊?
想想广州人也真有意思,他们忌讳「死」,却不忌讳「埋」,说「埋」的事情不少。比如进店叫「埋栈」,入席叫「埋位」,靠岸叫「埋头」,算帐叫「埋数」,结束叫「埋尾」,结帐叫「埋单」。
埋什么单?当然是帐单。北方人不懂「埋单」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埋单的时候要付钱,便想当然地写成「买单」。后来弄清是「埋单」了,又猜想这大约是因为广东人要面子,才会用钞票把帐单给「埋」起来。
其实「埋」在粵语中,有「靠拢」和「闭合」的意思。所以「埋柜」可以暗指抢劫(抢劫要靠近柜台);「埋街」也可以暗指从良(意谓妓女关门不再做皮肉生意)。埋单,则应该理解为把帐单「合」起来,而不是「埋」起来。它既不是拿钱购买帐单,也不是用钱埋葬帐单。
方言费解、难懂、易生歧义,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。
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。
同一件事情,用方言说,就可能比普通话有趣。广州有句话叫「砂煲兄弟」。砂煲兄弟也就是酒肉朋友,但比「酒肉朋友」更俏皮,因为有双关的意义。
广州人把混叫做捞,把泡叫做煲。混日子就叫「捞世界」,泡电话就叫「煲电话粥」。吃沙锅,是既要「煲」又要「捞」的,所以「砂煲兄弟」就是一起混世面煲生活的人。
这样形象生动的说法全国各地都有。
成都话「贴心豆瓣」,上海话「连裆码子」,武汉话「夹生红苕」,北京话「柴禾妞儿」和广州的「砂煲兄弟」都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所谓「柴禾妞儿」,就是乡下姑娘;「夹生红苕」,就是又蠢又←又不懂规矩的人;「连裆码子」,就是同伙;「贴心豆瓣」,就是心腹。但用方言一说,就特别有味。
尤其是「贴心豆瓣」,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和风味。四川人的豆瓣是拿来做酱的。「酱」谐音「将」,「贴心豆瓣」也就是「心腹干将」。但这干将再贴心,也不过豆瓣酱。豆瓣酱的用场,无非剁碎了做麻婆豆腐或者炒回锅肉。所以,当成都人说某人是某某大人物的「贴心豆腐」时,讥讽调侃味道便很麻辣。
其实,甭管什么方言什么话,只要说得好,说得漂亮,说得有趣,就有艺术性。
艺高人胆大,北京人口艺好,就特别敢说。比如说一个人精,北京的说法是「要是长毛,就成猴了」;说一个人坏,是「拍拍脑袋,那脓水儿就能从脚底下流出来」;说一个人为了巴结别人东奔西跑地献殷勤,就叫「狗颠屁股三儿」;说一个人笨,则叫「人家偷驴,他拔橛子」。是不是很有趣?
方言为什么比较有趣呢?
因为方言是民间话语,不像官话那样有许多讲究,比如要求统一、规范、标准;方言则不同,它原本就是「一方之言」,只要一个地方的人听得懂,就能成立,所以各地方言中都有一些外地人听不懂的词儿,就连北京话也不例外。
多样也带来了丰富。
比如「打」,在粵语中就有十几种说法。除了一般的打,还有舂(用拳头从上往下打)、挞(用手背打)、掴(用手掌打)、凿(曲著指节从上往下敲脑袋)、做(悄悄地打)、砌(狠狠地打)等等(其他一些用粵语方言字表示的说法恕不一一列举),正所谓「怎一个『打』字了得」?
这是古风。古人说话,其实比今人讲究。比如肌肉皮肤,在古代就不是一个概念。人曰肌,兽曰肉;「人曰肤,兽曰皮。」皮是和毛联系在一起的。毛长在皮上,所以说皮毛皮毛,「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」。人身上没有毛,因此不能叫「皮」,只能叫「肌」,同样,肉是可以吃的(肉食或食肉),人不能吃,因此不能叫「肉」,只能叫「肌」。「肌肤受之父母」,不能说成「皮肉受之父母」。
后来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。肌肉皮肤,混为一谈。因为语言要统一,许多地方都得马虎一点,只好含糊其辞。简单、含糊、粗线条,才昜於流通,所以普通话往往粗疏,方言反倒过细。比如「没有」,闽南话就分「无」和「未」。无是不存在,未是还没有,一个立足於空间,一个立足於时间,但到了普通话那里,统统都是「没有」。
难怪方言的表现力比较强了。